——细品珠山八友系列之珠山八友产生的文化背景及其艺术比较(一)
清朝乾隆以后,在景德镇瓷业中,粉瓷渐渐占据了瓷业生产的主导地位。无论宫廷用瓷,还是达官显贵的府第用瓷,乃至于商贾、士人的家庭用瓷,无不以持有精美的粉彩瓷为荣耀,并以此显示拥有者的身份和地位。上层社会的审美需求导向,致使粉彩瓷朝雍容华贵、富丽堂皇的方向发展。而当这一趋势发展到极致时,粉彩装饰就渐渐成了工艺技术的炫耀和画工的堆砌。这样就势必淡化了作为工艺美术的另一审美特征:艺术表现中的情感因素和生命活力。时至晚清,粉彩瓷正是在这种缺乏艺术情感和创意的因袭之风中,随着清王朝国运的衰落,而日益呈现衰颓之势。
就在晚清景德镇瓷业不景气之时,安徽几位文人画家介入景德镇瓷艺界,给景德镇瓷坛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。咸丰、同治、光绪三代(1851-1908),以程门、金品卿、王少维为代表的皖南新安派画家,把文人画家自觉地参与陶艺艺术的创作行为,在中国陶瓷史上是首开先河之举。它不但有助于提高陶瓷艺术的文化品位,也对其时景德镇的瓷艺界,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和冲击。因为文人画家的身份及社会地位,与传统的陶瓷艺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文人画家为使自己适合在瓷上进行绘画,简化了粉彩的工艺技法,创造了类似于浅绛山水画的瓷上浅绛彩。由于浅绛彩彩绘工艺的简便性,也使得一些海派名画家,如张熊、吴待秋、王震等,参与瓷上彩绘。值得一提的是,上海作为晚清崛起的一个新兴商业城市,形成了新的陶瓷市场,产生了新的陶瓷需求对象和阶层,这就使经常活动于上海的瓷上文人画家,在商业上也获得了相应的成功。正是因为文人瓷艺家所具有的社会地位,以及他们在商业上的成功,使得这一新的瓷艺流派,对日后景德镇瓷器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。然而瓷上浅绛彩,毕竟是文人画家们为求便就简,对粉彩工艺的一种浅尝辄止的尝试,自然不可能在工艺上取得实质性突破。因而浅绛彩瓷在年深月久之后,颜色便易于剥落,画面也渐渐破损,色料也渐渐失去光泽,故至清末民初时,已日渐衰微。这种现象,使得进入瓷坛曾名噪一时的文人瓷艺家和他们的浅绛彩瓷一样,在瓷坛上渐渐地消失了,乃至于被人们淡忘。
但文人瓷艺家的影响力,并未因浅绛的彩瓷的式微而消失。他们在瓷艺创作上的表现形式、品位、格调、审美旨趣和艺术追求,在“珠山八友”身上得到了全面的继承,并且通过粉彩形式进一步发展了。事实证明,传统粉彩也同样具有表现瓷上文人画旨趣的艺术特点。因此,“珠山八友”身上得到了全面的继承,还是对提高陶瓷艺术的文化品格,都起到了承前启后的桥梁作用。这种继承和发展,在中国陶瓷美术史上,无疑是一种新的创造。为此,“珠山八友”在20世纪上半叶,正是以创新主力军的姿态,活跃在中国瓷艺界。
开创了文人画画风的浅绛彩瓷画家们,他们能抛开中国传统文人情结,在景德镇从艺绘瓷,这种“低就”本身,就有特殊的文化意义和社会意义。在当时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文化氛围中,等级观念仍然十分明显,而属于士大夫阶层的文人画家能屈尊于隶属“九流”的景德镇“红店”艺人行列,绝非偶然现象。实际上,带有近代个性解放色彩的人文主义思潮,在明代便开始抬头。从王阳明的“愚夫愚妇与圣人同”的“致良知”说,到晚清龚自珍、魏源的“自我造命”的对人的自我价值的肯定,乃至于龚自珍的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的民主、平等意识(注4),对中国的知识分子,产生了广泛的影响,尤其魏源的“更法改革”的民主意识,更具影响力。正是这种进步的历史潮流,在19世纪影响了新安画派的一些文人画家们,他们毅然落户景德镇从艺绘瓷。他们创办美术研究社,培养新一代的技术工人,提倡创造和创新,提倡写生,吸收西洋画的优长补充陶瓷艺术的表现力等等,都是在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,于陶瓷艺术领域中所进行的改良和改革,并在20世纪初,深刻地影响到“珠山八友”,从而打破了传统红店艺人一成不变的思维模式和瓷绘格式。他们还进一步强调了在瓷艺创作中,艺术家主体意识的张扬、个人风格的凸现,这对推动中国陶瓷艺术的发展和走向现代,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基础和认识基础。因此,从浅绛彩瓷的文人画家们的介入,到“珠山八友”将文人画精神和现代文化意识的相结合,都是在中国广阔的社会变革和文化变革的背景下出现的。
值得一提的是,中国的这种文化变革,还有世界范围内更深层的变革背景。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,欧洲文化变革的各种思潮风起云涌,尤其是以叔本华、尼采哲学为核心的非理性主义文化思潮席卷全球。对人性本质认识的深化,有其科学和合理的成分。到了20世纪上半叶,这种思潮离开了整体的社会环境,走向极端,乃至异化和扭曲,使得极端的民族主义和社会矛盾中极左、极右的意识形态推波助澜,至使世界混乱了大半个世纪。在政治上,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和形形色色的“革命运动”;在艺术上,于各种艺术形式的不断的否定中,导致艺术创造只有破坏而建树甚微,使现代和后现代艺术同样陷入了迷惘和混乱。幸好这股非理主义文化思潮,对中国艺术的冲击还不算太大,尤其地处偏僻的景德镇,这种微弱的冲击波,对传统的陶瓷艺术只提出了有序、渐进的改良和改革的进程中,担当了主力军的角色。他们的艺术活动,正是在中国和世界这一广阔的文化变革背景下,舒缓地展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