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笔墨趣味相同,诗书画印熔为一炉的书卷气息也是文人画的独特现象和基本特征。从表层上看,诗书画印的结合构成文人画的空间互补,构成文人画的完整布局形式,属于画风问题;从深层上看,诗书画印四位一体,构成一种有意味的形式,体现了文人画家以及浅绛彩瓷画师的情趣、修养和品位,又不仅仅是画风的问题,因此需要提出书卷气息和文人画品的概念。文人画不是忠实地再现客观物象,而是表现主观感受的精神性产物,往往留下蕴藉丰富的余味和充分的想象空间。文人画家以及浅绛彩瓷的画师们不满足于单纯的画面呈现,调动多方面的知识库存和学养储备,运用诗文题款等多种手段,提升画面的品位,贯通画面的气息,渲染画面的情绪,点拨和阐发画外之意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诗书画印在文人画里不是可有可无,而是不可或缺的整体结构。
在中国绘画史上,唐代张彦远的《历代名画记》最早提出“书画同源”的说法,涉及到书法与绘画的密切联系。但是,唐代画家并没有把张彦远的认识付诸实践,他们的姓名落款完全没有介入画面,通常都是隐藏在石隙、树根等不显眼的地方。更有一些书法功力不上台面的画家,干脆把落款题写在画的背面。到了宋代,苏轼评价王维的艺术创作时提出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的说法,阐释诗歌与绘画可以互渗互融的关系。在实践上,宋代画家如苏轼、黄庭坚、米芾等创作了大量的题画诗,都是内容与绘画相关的诗歌创作,并没有作为题款直接题写在画面上。姓名款和年月款通常单行题写在景物之上以及其他比较隐蔽的地方,多用细笔小楷,隐约可见文字书法,不过分占据画面,唯恐破坏了画面布局。至于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宋画上存在着长篇题跋,都是后人的补题,并非画家当时所为。及至文人画高度成熟的元代,题画诗、书法题款、乃至诗书画印的完美融合成为绘画创作的亮点,即如明人沈颢《画尘》谈及“落款”时所说“元以前多不用款,款或隐之石隙,恐书不精,有伤画局。后来书绘并工,附丽成观。”[1] 元代画家在画面上题写诗文不再躲躲藏藏,不再局限于三言两语地交代姓名、年月,而是热衷于长题,占据了很大画面,成为画面的重要组成部分。我们讨论过倪瓒的简约构图,可是他的题款决不简约,动辄数行,多则十数行,几乎每画必题。例如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《幽涧寒松图》,画幅下方是一抹远山,几株寒松,坡石嶙峋,溪涧幽咽,画幅上方则是大片留白,杳无人迹,空阔荒寒,境界萧疏,构图简约。就在不着一笔的左上空白处,倪瓒题写了五言古诗一首,同时交代了作画题诗为友人周逊学赠别的来龙去脉,全部题款为8行89字之多。因为这段长题,整幅画面显得更加均衡,收到疏中求密的效果。可以说,文人画在元代高度成熟,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诗书画印在画面上的相互附着,相互辉映,几种有所区别的艺术手段共同构成了完整的表意系统。
元代文人画上洋溢着诗书画印相参互融的精神风貌,直接原因是表达心声的需要。因为蒙元王朝的民族歧视政策,元代汉族文人的社会地位急遽下滑,不再像宋代那样优越,大多有着坎坷的人生际遇和沉闷的心灵感受。这种忧伤之情反映在绘画上,很难单单依靠画面描绘出来,诗文题跋显然是更好的表达方式。追溯更久远的原因,则是人文传统长期积淀的结果。元代画家深刻理解和灵活运用前辈文人儒士提出的“书画同源”、“诗画融通”等理念,把精通诗书、兼善丹青的深厚学养浸透到创作中,诸多手段并举,展现诗意才情,营造书卷气息。原本是平淡天真、疏朗简洁的水墨山水或浅绛山水,写几行漂亮的字,拓几枚醒目的印,以书入画,以朱破墨,经营得当,照应有方,丰富了画面意蕴,突出了画面修养。对于浅绛彩瓷画师来说,他们追随纸绢画上形成的这种富有文化品位的表现方式,同时借助陶瓷器的立体器型特点加以延伸和拓展,使得唐宋滥觞,元代兴盛,明清持续的文人画风范在瓷画上再现风采,发扬光大。
就像纸绢上的文人画,浅绛彩瓷的诗文题款非常讲究空间位置的选择和安排,追求诗文与书画的相互映照,完善画面的整体布局。如前所述,浅绛彩瓷常常留下大片空白,以空旷疏朗的简约构图为风格特点。留白固然可以留下想象,耐人寻味,但在留白处恰如其分地题写若干款字,即如在天平的另一边加上一颗砝码,对于平衡画面的虚实关系和调整画面的黑白变化都会起到重要作用。亦如清人孔衍栻所说:“画上题款各有定位,非可冒昧,盖补画之空白处也。如左有高山右边空虚,款即在右,左边亦然,不可侵画位。子行须有法,字体勿苟简。”清人张式在《画谭》中明确提出题款与画面应当相互照应的观点:“题画须有映带之致。题与画相发,方不羡文,乃是画中之画,画外之意。”这就是说,题款选择的空间定位不仅不能侵占所画物象的位置,还要相互顾及和生发。
与纸绢画相比,浅绛彩瓷在营造诗书画印熔为一炉的书卷气息方面还有独特优势。纸绢画只有一个表现平面,浅绛彩瓷则有丰富多彩的立体器型,拥有多个表现平面或者弧面,为书法题款特别是长题提供了更加开阔的施展空间。以帽筒为例,圆形帽筒可以环绕一周作画题款,四方帽筒可以两面画两面款,六方帽筒可以三面画三面款,题款方式更加多样,题款篇幅更加充分。
有意思的是,除了为数不多的有过纸绢画创作经历的画师外,大多浅绛彩瓷画师的文化素质并不高,他们欣赏和追随富有文化内涵的文人画气息,却缺少因饱读诗书而积累的精深修养,也缺少诗书画印的多方面才华。所以,在今天,能够显示画师们的高雅品位的浅绛彩瓷作品并不太多。从诗文说,很多都是引用古往今来的诗歌名句和题写“鸟语花香”、“山川秀丽”、“以介眉寿”一类的陈词滥调。从画面说,陈陈相因的模式化倾向较为严重,到了后期更是特别严重。从书法说,许多画师因为功力欠缺干脆交由别人题款,于是出现了多位画师作品用同一书体题款的代笔现象。由此可见,我们讨论浅绛彩瓷的文人画定位时既充满信心,也不无遗憾。浅绛彩瓷确实在陶瓷器上开辟了文人画的一方崭新天地,而联系到纸绢画来看,这种开创性带有继承和转换的性质,并在继承和转换的过程中留下了一些难以弥补的缺憾。